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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10/1 17:09:00

方金銮

第期

我于年出生在安徽省宁国县河沥溪的一个封建家庭。祖籍为安徽旌德县华坦村,自定居宁国县后已历五代。父亲方冶秋是独生子,前清秀才出身。我是家中第三个女儿,祖父方光庭经商,尚开明,主张女儿要读书识字,不准缠足,经济要独立。曾祖母曾读过书,祖父请她教我两个姐姐读书,如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《千字文》《女儿经》《孟子》等。因我那时只有五岁不好开蒙,但看到姐姐们读书,也吵着要读书,于是给我一本《三字经》,如同玩具,终日拿在手中,口里像唱歌一样,其实只字不识。

在封建社会中女子是无地位的,可我母亲很贤德。我曾有个弟弟,五岁时患痢疾而死,家中再无男孩。她的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的旧道德观念很浓,于是劝父亲再娶人。父亲曾相继娶过三个妾,曾生一男孩,五岁时又夭折。对此祖父经常劝母亲:“你有三个女儿,将来有三个女婿,女婿是半子,哪个女婿好就随哪个生活;有儿子若不成器,相反还淘气,我即一例。”所以命我们三人读书。

我从小就女扮男装,经常随祖父外出(因他眼睛有病,视力差,需要我给他引路)。九岁时(年)宁国来了一县长陈某,提倡办女子学校,由南京聘请一位女教师,每月薪金卅元(银元),相当于当时几个男子的收入。成立县女子小学后,两个姐姐进去读书,我也吵闹要上学,家中不得已,让我到河沥溪一所私塾就读。读了两年,但经常生病请假,实际只读了几本女子国文教科书而已。

年暑假,女小因故停办,姐姐们闹着要读书,于是祖父便送她们到芜湖求学。当时我们也有一个同族伯父方介五,约九岁时父母皆亡,由我祖父将他养大,二十余岁时始离开我家到芜湖谋生,后经营机器加工粮食行业而成芜湖巨贾。因他在芜湖可以照顾我们,那时我也吵着要同到芜湖读书,但因年龄小,祖父坚决不同意,答应翌年春节后,命母亲送我去芜湖。

年旧历1月18日,姐妹三人与母亲同到芜湖,在西门铁锁巷租赁了两间房屋居住,就读于省立第二女师附小(即现在西门小学)。当时我是男装,校长命我改装后再来上学,否则放学排队时夹着个男生很不雅观云云。一周后我改装再来时,与我同程度的班级已无空席,遂插入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就读(当时小学七年制)。两年后,年大姐辍学结婚。她的婚姻是祖母一人包办的,祖父及母亲知道后异常反对,但已成事实。

年,我与二姐小学毕业。年祖父不幸逝世,我俩几乎要失学,幸我等读的是师范学校,学费及伙食皆免,前三名书籍费都免,我被免的时候多,否则更是不能读书了。加上父亲尚有吸鸦片的恶习,且又无任何职业,全靠祖父遗产生活,故不愿我俩再继续读下去。那时交通不便,以人力作交通工具(用轿子两人抬),还要人接送,一次川资非数十银元不可。我俩终日哭闹要上学,母亲又无力帮助,祖父为她储蓄千元左右均被父亲没收。祖母同情我们,先向他人借钱给我们动身,以后再要父亲归还。直到年母亲去世,我们悲伤不已,更是发奋图强。

年暑假师范毕业,规定要在小学服务两年,于是在贵池、宁国、合肥、无为等县女子学校任教。年的下半学期,宁国县女子小学停办,复校以后,我受当时宁国县教育局长邹益轩(其女邹绪芳曾在该小学读书)之聘,任县立女小校长兼教员,记得当时校址在宁国县城北,旧政府右侧。第二学期拟继续聘请我,因故不愿,遂辞去,而到合肥女小任职。服务两年期满后,我已做好上北京继续求学的准备(如在宁国县,父亲坚决不允许去)。

当时因有一位较好同学李相珏已在北京女高师就读,早曾与我联系,我乃于旧历8月中秋后到达北京。不巧该校招生期已过,同时两年功课未复习,即或考期未过,自己也无把握。故进补习班,一方面补习,一方面工作(给别人抄抄写写),每月可得一二十元补助生活。这时,不幸祖母已去世,父亲分文不接济。幸在两年小学教师时还积蓄二百余元,除本工资外还给别人代课,增加一点收入,平时生活也极节约,才积攒了这点钱。

就在这时,远在日本东京的一位好友同学吴学谦,多次来信一再劝告并鼓励我去东京求学,并说如能考取公费或官费,学校费用问题即可解决。吴学谦,字六吉,比我高一班,她待我亲如姐妹,情同手足。她是原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蚕桑系教授,解放后任安徽农学院蚕桑系教授、省妇联主任。我因恐自己的“海外关系”影响她,只好痛苦地与她断绝了友谊关系,直至她去世止,未曾晤见一面,实乃终身憾事。听说她还常常念着我,认为我是负心人,至今我仍思过不安而内疚。

回想当时还有五位男同学(名字记不清)经她介绍,一同去东京,其中一位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,青阳人姓程,带我们五个,女的就是我一人。初去的学生,一句日本话也不懂,由他任翻译。那时出国很容易,如同在国内旅行一样,既不要护照,又不要证明。在上海外滩日本银行或台湾银行(当时台湾还归日本控制)兑换日本货币,一元银元兑日元二元余,去日本轮船公司购买船票即可。

年9月某日晨8时,在上海乘“长崎丸”启锚,翌日上午11时许即抵长崎港,停留数小时,再启锚,于第三天下午抵达神户,改乘火车直达东京。此时吴学谦夫妇接待我,游玩一星期后,我才写信向家中叙说已来日本就学的经过。父亲回信申斥我不得他允许即自由行动,鉴于事实,又说,既然去了,就得用心读书为佳,并说只有两种自由职业可以不求人:一是律师,二是医生,律师非你能为,尽背着良心做事得黑心钱,伤祖德;医生最佳,治病救人积阴德等,并答应每年给我五百元国币做学费,但仅接济一二年即停止。

我到东京后,日华学会(以庚子赔款办的专为留学生的办事机构)办一日文补习班,每天上午四小时课,我另每周一、三、五晚间,在一日本人名让井夫人家中读日本小学课本兼学日语,此夫人幼年是旅美旧金山日侨,英语很好,有时日语解释不通时,即用英语。当时我的英语还有点基础。回家后每日要学十余小时日文、日语。

翌年(年)春季(约3月间)入东京女子医专特别预科,此科不用考,只要是学生,有监督处介绍信即可。该班专收中国包括台湾、朝鲜等地学生。一年后,年升入正式预科,与日本人同班上课。功课很紧张,每周48小时课,无课本,由教师口述及在黑板上写,学生完全笔记,另看参考书。在国内从未学过日文的我,基础差,学起来异常吃力,每日回宿舍整理讲义至半夜以后始能休息(东京有一个男生宿舍,两个女生宿舍,也是庚子赔款办的,我住第二女生宿舍),从此以后身体渐渐衰弱,咳嗽,气管炎,以至肺病。年暑假后休学半年,回国休养,遂在母校(芜湖二女师)图书馆谋一工作,维持生活。校长是刘继宣,也是日本留学生,原是南京金陵大学中文系教授。

这时我并未回家,因恐父亲阻止我再出国。到年春季仍去东京,我想学一门专科,考虑国内正式牙科医生很少,很需要,故入东京的东泽女子牙科医生专门学校预科。一年后身体仍不行,校方命我休学,等身体恢复健康后再来,学籍保留。当时受经济压迫,靠同学帮助,连吃饭都成问题。宿舍早餐是牛奶、面包或大米饭,而我仅喝牛奶,米饭就用饭盒装起来,带到学校作中餐,只买一角酱菜,或者酱油泡饭,即解决中饭问题。该校上午四节课,到第三节课时,胃里饿得难受,不得已下课喝自来水充饥,渐渐成了习惯,也不觉得饿了,直到现在早餐还喜欢吃流汁的东西。不得已于年休学回国休养,便请刘继宣代向安徽省政府当局请求津贴,经批准每月给国币四十元。

身体稍恢复健康后,同年底,又再度去日本继续学习,还是未回家,这样一直九年未回宁国,至年1月间,不幸父亲逝世,大姐给我来信,遂请假回宁国奔丧,到家中已是“三七”矣,当时悲伤不已。

丧事办毕后又赴日本,继续学习,直至年牙专学校毕业后,医院实习一年左右,专攻牙科矫正。因当时此门功课还是新课题,是专对八九岁至十三四岁儿童的,如有生长不齐者可以矫正。青年人未尝不可,不过矫正时间较长,效果差。

三十年代初期,日本国内军国主义势力抬头,虎视眈眈进犯我国。“九一八”,“一二八”事件以后,在日本的华侨、留学生的处境更为艰难。我们走在街上,常常听到日本人(一些市民阶层的)辱骂我们“亡国奴”“八嘎”.....只要我们留学生一有聚合,日本的外事警察(他们在东北呆过,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)就会窜来窜去地盘问,稍有怀疑即被拘捕拷问。我的老伴马鸿勋在明治大学学经济,就是因为参加一次同学的学术会议,被警察带往警视厅拷问,被打得口吐鲜血,最后托保就医。东京的十二个警察署,他曾被八个警察署拘捕严刑拷打过。有些同学如安师大的江去疾先生就被外事警察押送回国,还有一东北籍同学刘某被押送回东北后竟无下落,十有八九是在东北被害了。

我们留学生公寓中的下女或贷间(租用日本人的房屋)的主人,他们负有监视我们留学生活动之责。因此只要我们留学生一有聚会,外事警察就来,而逢年节的聚餐,他们则不来,消息特别灵通。

那时的情况在电影《玉色蝴蝶》中就有描写,不过那位留学生的境况要比我的老伴他们好些。在此情形下,许多旅日华侨及留学生均纷纷归国,我在学业结束后,亦不得不放弃了学习条件较好的牙专附院工作,于年9月归国。

回国后受聘于南京市卫生局卫生所任牙科医师。年又调往社会局(民政局)健康教育委员会,专门从事全市中小学生的口腔卫生保健工作。调此单位不久,某日与两位在日本的同学王兰芬和郑推先等,到在卫生署工作的日本和十医科大学毕业生杨永年技正家玩(其妻是日本人,抗战爆发后回日本),我们几个女的在房内谈话,岂知客厅内也有客人,系新到任的日本驻华使馆武官大平君(名字记不清了),经介绍后大家谈了不久(都是用日语交谈),他即问我是否生在日本,我说不是;又问父亲是否日本留学生亦或母亲是日本人,我答均不是。当时我觉得很奇怪,问这些作什么?不数日大平即请杨永年的妻子转达,他意欲请我教他中文,并允给以报酬,我立即拒绝。后他再三要求,我不得已才应允每周二、五下午四时教一小时,因每星期二、五我要去下关的学校检查口腔卫生,顺路去阴阳营大平家。

数星期后,闻我的邻居李树森师长(湖南人,黄埔一期,后任湖南省保安司令,随程潜同志在湖南起义)说:“现在少与日本人往来为好,他们都有间谍活动,日本使馆及日本人住处附近都有便衣警察监视。”我听了非常怕,因此不敢再去大平家。后他仍不甘心,多次令仆人来我家相请,并数次打电话到我家,均被我回避拒绝,遂断绝了往来。

调往社会局健康教育委员会工作,我原以为有机会可以做矫正工作,以图报效国家,岂知年抗战爆发,我的计划未能实现,实属憾事。当时国民党政府内迁,所属机关职员均停薪留职解散,我们单位亦不例外。于是我携家辗转流亡各地,如湖北、湖南、贵州、四川、陕西、甘肃、河南等地。年冬流亡甘肃,医院牙科主治医生,后因人事关系医院任牙科医师,院长黄子濂,广东人,系旅美华侨,在南京时认识的。由甘肃到洛阳途经西安逗留之际,曾发生一小插曲终生难忘。

在西安小住的日子里,老伴马鸿勋经常外出至深夜而归,我因一人在旅馆心中害怕,问起他这阵干什么,他笑而不答。离开西安以后他才告诉我,在西安时他通过八战区运输处驻西安办事处负责人金某关系,曾数次赴八路军办事处安排与董必武同志联系奔赴延安事宜。后考虑在后方的家小(母亲及妹妹)的生活无人负担,只得放弃此行。这件事本应是我们一生的转折点,奈何为家庭所累,不能及早投身革命事业,确是我们夫妇俩一生中最大憾事。

医院工作,马鸿勋原来由他中学时代的老师介绍到河南省政府任机要秘书,因此职专司中共方面情报,他不愿到职,就赋闲在家从事家务。不久他由在日本时的好友周新民(彼时在五战区经济委员会任科长,中共党员)、周范文(亦在经济委员会任职,中共党员)介绍,到设在湖北老河口的五战区经济委员会,任周新民的秘书。

随着战局的恶化,河南省政府拟撤退到西安,我遂辞职到老河口。岂知老河口受日机轰炸甚烈,于是又携婆母、小姑及刚出世的长子,一家老小撤至金寨县,医院牙科医师,工作了一年半。在金寨期间,我们常受日军骚扰,生活很不安定。记得年元旦,日军突然袭击扫荡金寨,我们只顾逃命,一家老小衣物全被烧毁,损失惨重。

年抗战胜利后,我们全家才迁回老伴的故乡巢县居住。在未到巢县以前,南京方面曾有信来,命即起程到职(即南京市健康教育委员会),彼时因又添了两个孩子,身体虚弱,不能立刻启程。不久解放战争又起,南京国民党政府已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,我也无意到南京就职。

艰苦的九年日本留学生活及八年抗战的苦难,我备尝日本人的苦果。因此通过这十七年与日本人的交往接触,使我对日本人不抱好感。旅日九年受到他们的歧视,精神上遭受凌辱。抗战八年我们物质损失极大,抗战爆发后由南京撤退时,我曾将当初由日本归国时购得的一套齿科器械、书籍,以及在日本时的纪念册等珍贵物品存放于金陵大学,岂知太平洋战争爆发,将我存放于金大的物品付之一炬;年金寨亡命,只逃出一家老小,财物损失殆尽。

由于这种经历,因此我一直要求孩子们自强自立,不辱做一个中国人,牢记国耻家辱。

年全国解放后,我即参加了芜湖市卫生系统工作,医院和第一、医院,直至市牙病防治所任主治医师。年秋,因身体健康关系,请求并经组织同意,始于当年十月正式退休,在家中颐享天年。我膝下有二子一女,他们分别受到高等和中等教育,且都各自成家立业,为四化大业作出各自的努力和贡献。

年在芜湖牙病防治所工作时,市农工民主党副主任朱立全(已故)同志介绍我参加该党。退休后我还经常参加党的组织活动。年我在长子马方策单位(芜湖锅炉厂),担任义务日语学习班教学工作,我虽四十多年未接触过日文和日语,但为了使这些工程技术人员能多掌握一门外语,竭尽绵力教完一个学程。恢复文史工作后,我受芜湖市历史学会之聘任特邀顾问,为发扬五四精神,推动青年运动,我应聘任共青团芜湖市委青年运动顾问。年11月间,日本东京等五城市市长访问,市政府安排来我家访问。为增进中日友谊,我用日语对答,引起外宾们的兴趣,他们对一位白发年迈老太太能讲一口流利的东京话很惊奇。交谈后他们始知我青年时代曾留学东京,恰好他们的团长在任市长前也是一位医师,故而气氛倍加亲切。临别时特邀与我合影留念,并馈赠纪念品。

通过这次接待活动,使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:国家强盛才有我们国民的国际地位。不正是由于祖国的日益昌盛,才使得这些有着狭隘民族意识的人,才懂得尊重我们吗?年老伴由马来西亚回来省亲时也谈到这点。现在的年青人缺少这方面的体验,只有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,并且有着海外生活经历的老人才会有这样切身的感受。现在的青年人太幸福了,应该珍惜这种幸福生活,热爱自己的祖国,并为她的昌盛贡献出自己的一切。

在二十年代的一个在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家庭出生的我,一个青年女子,並无亲故,且在优裕环境中成长,能有这样的勇气胆量,跋涉数千里到北京、到海外求学,主要是受“五四”运动影响。通过这次运动才知道当时那样的社会中,我们女子无地位、无权,三座大山(族权、神权、夫权)压在我们头上,就是因为我们经济不能独立。我母亲即是一典型例子。她是封建社会中典型的贤妻良母,父亲有恶习,祖母还爱他,自己又无儿子。所以她常对我们说:好好读书、识字,经济要独立,现在我们的生活是靠祖父他老人家,一旦他去世,要不了三年时间,你父亲会将所有家产败光,我们就要饿饭,云云。她尤其羡慕那位南京来宁国的女教师,每月收入有男子数倍。俗话说:娘有爷有不如自己有,丈夫有还要伸伸手。因此,我只能发奋图强,非要自立不可。(未完待续)

(本图文由方金銮女士之子马方略先生提供,特此鸣谢!)

制作:童达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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